📝 我的金色童年🌟

By Shen Yang

二零二四年十月二十六日,我的姑父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后不久,院子里下了一场“银杏黄金雨”。金黄的叶子从天而降,他的不舍,飘落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那是一场他留给家人的无声的、浪漫的、金色的告别。

那个喜欢叫我“乖乖”的老头食言了,他没有等到他最小的女儿,亲手将那本承载了无数回忆的《金色童年》递在他手中。那些我年少时和他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在他走后,不断地像放电影一样,一帧帧地从我眼前闪过。

我五岁的时候,姑父已经五十岁了。他留着小平头,穿着中山装,蹬着大头靴,说话不紧不慢,做事不慌不忙。我五岁时就觉着他是个老头儿,等到我都三十五岁了,他还是个老头儿。高兴的时候,他眯着小眼乐呵呵地夸我:“乖乖怪中用哩。”不高兴的时候,他瞪着比钟馗还吓人的眼珠子凶我:“死妮子,要你好干啥?”

大姑把我从山东济宁带到河南南阳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跟他打,他倒也没反对。从此,他们家多了一只“野猴子”。野猴儿穿着姥姥做的小红缎子袄,张着大嘴嗷嗷哭了一路,脸也皴了,袄也脏了,北风一吹,粘在袖子上的眼泪鼻涕油光锃亮。表姐们嫌我脏,又嫌我半夜睡觉老咕扭,于是,我被撵到东屋和大姑姑父一起睡。我夹在他俩的臭脚丫子中间,一百个不乐意。尿了一次床后,姑父给我买了一张小竹床,靠着后窗,挨着他们的大床。

晚上睡觉前,姑父会支使我给他端一盆热水洗脚。有时候,他跑的路多出的汗也多,我嫌他脚臭便捂着鼻子躲地远远的。他边搓脚边一脸认真地跟我说:“你知道啥啊?电视上那谁谁谁就是喝了我哩洗脚水才会有恁好哩嗓子,唱恁好听哩歌!”他话音刚落,我就反唇相讥:“咦——既然你那洗脚水恁神奇,那一会儿你洗完脚我给你盛一大碗,你赶紧多喝几口,赶明儿你也上电视里头唱歌去!”   

老头儿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他又指着自己的大蒜疙瘩鼻子头说:“你瞅瞅,这鼻子自产润面油,我挤出来点给你抹抹,你那疤橘子皴脸就滋润啦!” 我不假思索道:“还自产润面油啊?那你留着给你媳妇用吧,省得她整天花钱买化妆品。”等到每个人都钻进被窝了,他又开始了:“要不是我跟你大姑呀,你早让你爸妈浸尿罐子里浸死了。”我没大没小立马怼回去:“你才让你爸妈浸死了呢!”他嘿嘿直笑,倒也不生气。

那时候,姑父还在一所中学教书。他白天去学校上课,我吵着闹着非要去,大姑刚伸出“魔爪”准备把我提溜走,他说:“上来吧。”我一骨碌爬上后车座,开心得不得了。到了学校,他在教室里讲课,我满校园疯跑疯玩,跑累了玩渴了,就站在操场上大喊:“姑父——姑父——”。校长从办公室跑出来指着我说:“这是谁家的小妮儿啊?咋跑到这儿来啦?”姑父一路小跑过来,“俺们妮儿,俺们妮儿!”

不去学校的时候,姑父教我背诗词,陪我打羽毛球,带我去城里玩。甚至是学骑自行车,都是姑父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抓着车子后座,一路小跑教会我的。小小的我,推着大大的自行车,踩着脚蹬子使劲一蹬,骑得溜溜的。姑父站在家门口看着他手把手教会的小徒弟,咧着大嘴哈哈大笑。大姑说,“你表哥表姐们小时候,你姑父可从来没陪他们玩过,更别提教他们骑自行车了。”

姑父喜欢捣鼓花花草草,满院的十八棵葡萄树是我和他一起种的;大盆小罐的绣球、文竹、月季、海棠、牡丹、吊兰、茉莉花、栀子花、凤仙花、含羞草都是他打理的;甚至是葡萄树下的空地也被他见缝插针地种上了小草莓。他给了我一个充满生命力的童年,我在他亲手打造的“秘密花园”里,和十八棵葡萄树一起,迎着阳光,恣意生长。

小时候,每当葡萄快熟时,我都会站在椅子上拿着瓢仰着脸,快速精准地找到每串中那颗早熟的。不一会儿功夫,我的瓢里就满是酸酸甜甜晶莹剔透的葡萄。我和姑父你一颗我一颗,在葡萄架下,边吃边比谁的葡萄皮儿吐得最远。葡萄成熟后,街坊四邻、亲戚朋友们也都尝过鲜了,姑父就派我去卖葡萄。我穿着白色无袖小褂,蓝色过膝小马裤,戴着麦秸秆编的小草帽,骑着三轮车载着一篮子葡萄,一扭一晃地去了离家不远的菜市场。等到我拉着用葡萄跟一位大娘换的两捆大葱和卖葡萄赚的十块钱回家时,大姑嫌我做了赔本生意,嘟嘟囔囔吱吱歪歪,姑父却一个劲地夸我,“乖乖怪中用哩,都会做生意啦!不孬不孬!”

姑父的“葡萄王国”给我的童年带来了许多欢乐:夏日午后,我在葡萄树下当小老师,谁认真听课就奖励一大串葡萄,邻居家的小屁孩们学得又开心又解馋;斑驳的阳光透过大大的葡萄树叶忽闪忽闪地,我躺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边吃葡萄边看小人书,吃累了看困了,合上书闭上眼跟小猫咪一起打呼噜;我和小伙伴们把一颗颗最大最紫的葡萄串在竹签上冻在冰箱里,纯天然葡萄棒冰别提多美味了;我还把葡萄偷偷地带到学校,害得馋嘴的男同学上课时偷吃被老师发现,一把揪出去罚站在走廊上,那串葡萄也被挂在了他的耳朵上,惹得大家直憋笑……

深秋时节,整个院子都沐浴在橙色的秋日暖阳中,满架的葡萄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一片。我歪在摇椅上,看闪闪的叶子在微风中飘舞,看淘气的小猫在院子里玩耍,看姑父的背影在夕阳中忙碌,却浑然不知,那抹温暖的色彩,已悄然刻在了我记忆的最深处。 

上小学后,我在学校里交到了一大帮玩得来的小伙伴。一到暑假,我们一群野孩子就整天出去疯跑疯玩,成群结队地从一个村窜到另一个村,想怎么淘气就怎么淘气,想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我们就是中国版的“喧闹村的孩子们”。抑郁?不可能。自闭?没听说过。我们在大自然中汲取力量,在游戏中探索世界,在哈哈大笑中释放情绪,那些在家里在学校里,因为种种原因而吸收的负能量,都被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姑常说,“你就是个野人,一天到晚地往外跑。就是因为你太淘气太难管了,你姥姥才让我把你带来的。”言外之意,倘若我是一个窝在家里乖乖玩积木的小孩,也不至于被人嫌弃,小小年纪就被带到千里之外的异乡。然而事实是,人生最初的五年里,姥姥姥爷给了我无限的包容和无尽的宠爱。无论我多调皮多捣蛋,他们都不舍得骂我,更不舍得揍我。

我在姥姥家享受着“独生子女”的待遇:姥姥给我蒸花糕,姥爷给我讲故事,姥姥姥爷一起带我赶大集、买点心。后来,妹妹来了,姥姥整天忙着照顾她,我才和村子里的小孩们一样,变成了一个野孩子。我们一起爬墙头、摔泥巴,一同捉小鱼、逮小虾,一块放风筝、爬大树…漫山遍野满村子,家家户户敞开的大门里,都有我们淘气的身影。

七岁之前,不管是在姥姥家,还是在姑父家,我没看过一本书,没写过一个字,没上过一个兴趣班,更没一次被关在家里不许出门。我生于大地,长于大地,我在鲁西南和宛南的两个村子里,储存了满满的生命力。那时的我,像个闪闪发光的小太阳。我感谢我的姥姥姥爷,感谢我的姑父,没有他们的爱护与包容,就没有我无忧无虑的金色童年。他们像一束暖光,照亮了我儿时的生活,也照亮了我的创作之路,我把对他们的思念收集在《金色童年》里,仿佛捧起这本书,我就能尝到酸酸甜甜的葡萄,就能听到小伙伴们的欢声笑语,就能感受到阳光洒在身上的温暖。☀️

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是在我结束十一年的寄养生涯,离开宛南后,姑父独自一人种下的。长大后,虽然我也常回去看望他,却总是错过银杏叶飘落的季节。直到去年深秋,他以最突然的方式,将我唤回故里。那漫天飞舞的金黄银杏叶,是他最后的告别,也是他最温柔的叮嘱。我将带着他留给我的温暖,继续做一个快乐的大小孩,继续让童年的光芒,照亮往后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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